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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 傳奇佳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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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 傳奇佳話

護城河畔最高的酒樓翠微閣,一向是宣州商賈應酬商請的首選。今日酒樓之上全城藥商齊聚,個個卻表情萎靡,對即將到來的終局不抱任何期望。

在所有目光註視下,那傅家二少爺以翩翩的風姿儀容站上高臺,將兩旁一張張重疊的頹喪的臉都看了,所有人的怨氣了然於心,然後開口道:“諸位,昔日傅家養心藥堂在宣州城可說是名重一時,在座都是傅家多年的商友,也是我的前輩。我年少輕狂,致使家道中落,如今雖略有所成,仍改不了偏狹庸淺的本性,一度因心中私怨,以霸市之術操控藥價,設下陷阱,使同儕受困,市場紛亂。這是我的過錯,今日我便在此以酒請罪。”說完舉杯一飲而盡。

眾人一聽都有些呆楞,相互看看,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。

傅玉行也料想到他們反應,平靜道:“今日之前,我長嫂同我歷數宣州藥事之興衰。十年前,宣州還是南北藥材交易的巨擘,藥市繁榮,貨物雲集,水陸暢達。然而時移勢遷,如今的宣州藥市日漸衰敗。究其原因,其一,便是我等宣州藥商近年來背離商道,沈溺於爾虞我詐、同行傾軋之舉。自古商者,當以信為根,以義為本,尤其是藥材經營關乎生民疾苦,更需心懷敬畏。大嫂之言,如當頭棒喝,讓我如夢初醒。我想,唯有回歸商道正途,我才能真正算是重振家門。”

他說這些話時,趙蘅就在座下,一字一句聽得清楚。

傅玉行說到這裏,略略提高了聲音,“傅玉行今日在此做出保證,諸位掌櫃手上的蓯蓉,我將按照市價分批購回。從此以後摒棄前非,與諸位共商大計。”

眾人聽到他要將蓯蓉全部回收,不禁嘩然,又不敢置信,忙高聲問:“二少爺,你說的可是真的?”

傅玉行又道,“不僅收回蓯蓉,我已和知州商定好了,將修繕城內廢棄的藥王廟,恢覆祭祀與藥集,以吸引四方藥商。另外還將傾囊以助,資助工匠,助朝廷重新開辟從宣州至江陵的水路,令宣州能再覆昔日盛況。”

其實早在他回宣州的第一天,就已經和知州商榷此事,只不過那時這只是他和知州的利益交換。他以財力和眼光換來知州的政績,知州大人則用手中權力行他的方便。可在趙蘅點撥下,這件事已從謀求私利的手段變成了他真正的意願。

“此水路不僅北連諸邑,也可南延海港,化為一方通衢,便於海運之利。藥材由此可達遠邦,以成大宗交易,相信宣州未來必將重新成為南北最大的藥市。只是,諸位掌櫃也需相互督促,從此往後同心同德,共同樹起宣州藥材這塊金字招牌,使宣州之名成為良藥的代稱,而非劣質的標識,如此,才真正是宣州藥業的長久萬全之計。”

眾人自然歡欣鼓舞,紛紛舉酒敬謝,慶自己劫後餘生,也慶傅玉行口中那個引人期盼的光明前途。

傅玉行走向雅間出口時,看到一個人站起來迎面而來,他竟楞了一下,才認出對方是劉鳳褚。

劉鳳褚在人群中一向鮮艷而紮眼,此時卻顯得面目模糊,那股外露的虎狼氣消去了。傅玉行今夜那些話,不論他是真正聽進去了,還是僅僅出於鬥敗者的能屈能伸,總之他第一次顯出無可置辯的模樣。“傅二少爺,我劉鳳褚這麽多年看人,從來沒有走眼過。唯一一次看走眼,就是在你身上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他禮貌問道,其實並不關心。

“我一直以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。”信奉優勝劣敗強者為尊的道理,對扶傾濟弱脈脈溫情的把戲不屑一顧。也正因這樣,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懼落於下風,因為堅信對方會像自己絞殺他一樣絞殺自己。

傅玉行聽出他的意思,所以笑了一聲,“這麽說,你看走眼的人不止我一個。”他道,“不是我想放過你的,我沒有這樣的胸襟和氣魄,是我大嫂要我這麽做。”

說著要走,又回過頭來,“不過,她也要我和你說,別再做藥材營生了,幹點不禍害人的生意去,否則她再見你就真的不客氣。”

說完,留下劉鳳褚一個人在原地,也不知是不甘心,還是在沈思,到後來,忽然沒頭沒尾笑了一下。

不久,劉家藥鋪的匾額便從各處門楣上被摘了下來。臨街大敞的五扇金漆大門全部換成了烏木門;雕金描花的四方百眼大藥櫃搬出門,清漆的黃花梨藥櫃搬進來;門口掛上淡青色的絲綢幌子,隨風飄動。眾夥計每日一早出出進進爬高爬低,灑掃粉刷,一片繁忙。

門口有幾個坐在那裏打扇喝茶的,被紅菱一把扭起了耳朵。“你們幾個,一早上光看到你們坐在這裏偷懶,再不幹活飯也沒得吃!”

那幾人疼得呲牙咧嘴,等紅菱走了,悄悄在背後議論:“哪來一個婆娘,怎麽這麽厲害?”

“人家可是這藥鋪的監工哪。”

那人一聽就樂,“這傅家還有心招個漂亮娘們兒來管事?”

年紀大些的笑道:“這你就不懂了,他家能有今天,還真就靠娘們兒說話管事呢!”

“傅玉行,”趙蘅冷眼看著面前的人,大有不滿之色,“你如今說起話來,還真是一是一二是二,容不得別人置喙了?連我你都要安排嗎?”

她一發脾氣,傅玉行便接不住,立刻識趣投降,“大嫂,你這樣說話我怎麽擔得起?”

“那你不讓我插手藥鋪事務是什麽意思?我問你,宣州藥市行情,誰有我了解?應急突變穩定局勢,我輸給誰?論酬應往來拉攏人脈,哪一步我又做得不好?你倒說給我聽!”說得氣了,一把打掉他無意中擋在面前的手,走到櫃臺後轉身瞪著他。

傅玉行還是笑,心甘情願的,“我當然知道大嫂你有本事。我只是想你今後能過點安逸享福的日子,不用像從前那般操勞吃苦。”

“你就是要我從此後正事不做,本事不學,每日就吃喝玩鬧過傻日子。”

“這不好嗎?我該侍養你的。”侍養,晚輩對長輩的敬奉回報,說出來天經地義順理成章,只有傅玉行自己知道這順理成章背後是怎樣既“不順”又“無理”的私心。他心底有種異樣的感覺,很希望把這個人藏在一處精致安全的小天地裏,讓她不受風吹不沾風雪,可他又清楚,她會拒絕這種被豢養的無處消磨的生活。

趙蘅果然翻個白眼,“誰要你養?哪天你死我前頭,我還跟著餓死不成嗎?”她如今對任何人都客氣有禮,唯獨對著傅玉行一不高興就發火冒氣。

紅菱正指揮兩個夥計搬走瓷罐,一回頭,就看到他們兩人站在黑漆描金的藥櫃前,一個仰著頭氣沖沖說話,一個倚櫃抱手,垂首含笑,眼底是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柔情。

吵幾句又熄了。趙蘅踮腳夠不到藥櫃頂端的藥罐,傅玉行一邊說話,一邊從她身後擡手替她拿了。她打開藥罐遞過去,傅玉行便低下頭嗅了嗅,然後和她說什麽,趙蘅又點點頭。沒有任何多餘的枝蔓,一個眼神、一個動作就明白對方意思。

紅菱忽然覺得,他們像是從一塊遙遠背景裏浮出來的兩個戲臺上的人——才子佳人的戲碼。

這念頭兜上心來時,她自己都嚇了一跳,只是那戲中人渾然不覺。

元豐十五年,宣州城南大街,曾經的傅家養心藥舊址上重新豎起高高的招牌,挑起彩線燈籠。百年藥鋪重新開張,店面甚至比從前更寬敞氣派,從街頭到街尾占了七個開間。宣州城大小藥商都來道喜祝賀,一條街上黑壓壓站了一地圍觀百姓。

“這劉家藥鋪如今是什麽人接的手?”

“你還不知道啊,就是原來養心藥堂的二公子,人家把祖產又贖回來了!”

“啊,就是那個傅二?他不是死了嗎?”

“諾,你看那臺階上,王掌櫃正在作揖的那個不就是嗎?”

喧嚷之中,那塊重百餘斤的黑漆清油大匾在眾夥計齊力之下緩緩升起,重新被掛上高高的房檐,“養心藥堂”四個大字仍舊醒目,又因重新油過,更顯出一種久遠而新潤的光澤。

上匾時,傅玉行就站在石階下,仰頭將這一幕無聲地看在眼裏。此情此景,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喜悅之色。

同年,傅玉行被選為宣州藥會會首,將宣州藥市重新整頓,又在城周鄉間各處也開設分號,廣施仁藥。如今的宣州藥商無論年長年少,見了傅玉行,都會垂下肩膀躬下身子,真心實意地喚一聲“傅公子”,就像他們曾經對待已故的傅老爺和大公子。

這一段浪子回頭東山再起的故事,幾年間成了宣州人口口相傳的佳話。

人們喜歡浪子回頭,因為其中有改過自新的德化,有東山覆起的振奮,有一波三折的傳奇,而傅玉行這段故事中,又摻雜了寡婦嫂母不離不棄、將小叔扶持成才的隱線,既有浪子,又有烈女義婦,大大滿足了人們對一段傳奇的胃口。每每人們在津津有味將這故事講完一番後,還意猶未盡地拈著胡須,來上幾句道理:可見浪子回頭,為時未晚哪!

傅玉行聽了,也唯有一聲苦笑。

浪子回頭為時未晚,於旁人來說浪漫而輕飄的八個字眼,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背後是怎樣不可消抹的代價,怎樣的切膚之痛。

又到春天,破落多年的傅家祖宅終於修繕完成,趙蘅和傅玉行在一個杏花漫天飛落的日子重新搬了進去。

宅園被火燒過,又被劉鳳褚接手改做游園宴樂之所,如今盡管試圖覆舊如初,終究無法完全找回原來的模樣了。

過垂花門,穿過抄手游廊,一路走過假山花園、桑榆院、棲鳳院、漪瀾院,書房後面有藥圃,種著薄荷、茯苓、白芷……進去前會先看到一面寫著“靜氣養神”的木匾。到了園林處,還是那片種著一排水柳的碧波池,旁邊修著二層水榭——趙蘅和傅玉行曾經大打出手的地方。

不知不覺,竟已有十年了。

不論過去有多少針鋒相對的局面,有多少恨之入骨的時刻,有多少撕破臉皮挖心刻骨的咒罵,他們現在和平地坐在水邊的八角小亭裏,坐在這個只剩他們兩個人的巨大的家裏,心裏也說不清是千帆過盡的放下,還是除了放下別無選擇的蒼涼悵惘。

無數的“早知道”,無數的“如果當初”……

早知道,當初為什麽要那樣和她作對?

早知道,為什麽要欺負她?

早知道,為什麽惹她難過,為什麽害她哭?

搬回傅家的第一個祭日,趙蘅和傅玉行擺上祭品,對坐桌前,喝一杯淡酒,無情無緒的。後來那麽多年裏趙蘅一共只哭過兩次,醉過兩次,那晚都是第一次。

她醉得不省人事,昏昏中只覺有人把她抱上床榻,動作輕柔,想扶她躺下。她擡手把那人環住了。

很熟悉的體溫,熟悉的懷抱裏的感覺。

“你怎麽都不來看我……”她把整張臉埋在對方懷裏,忽然悶悶地抽噎起來,也不出聲,兩手死死揪他衣服。實在委屈得狠了。

那人卻只是坐著,也不回應,她明明能聽到他胸口的心跳,他為什麽不抱她?

“阿蘅……”耳邊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喚,百轉千回,難以言訴。

他終於擡手抱住她,雙臂收攏越抱越緊,仿佛是得而覆失,其實從沒得到過,不過是趁虛而入,偷一點夢寐以求的溫存。抱得越緊便越灼痛,越痛卻越舍不得放手。

趙蘅第二天醒來,床前是空的。

枕頭濕了一片,摸摸臉上卻沒有淚痕,顯然已被人擦拭過。

窗外陽光照進,昨晚的一切恍如一場幻夢。傅玉行端著一碗醒酒湯從門外走進來,看到她已經坐起,他頓住腳步。趙蘅看到他,也說不出話。

他走到床前,默默把湯遞過,趙蘅默默地接。關於那個似真似假的夢,她什麽也沒有問。

之後,沒有人再提起那個糊塗的醉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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